公元二〇〇七年五月十三日,陈晓旭君因病过世,过了几天,才在互联网上披露.我独在网路上浏览,在QQ上遇见彭君,问我道,“你可曾为陈晓旭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你还是写一点罢;陈晓旭和你一样,至死都怀念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怀念红楼剧组,你大概也戚戚然抱同情状吧.”彭君所指理想主义,大抵是指八十年代那种还未被市场和金钱笼罩的人际关系和社会风气吧,但他也许误会了,我其实更喜欢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只是七十年代一个不太完美的延续.
这是我知道的,凡是做广告公司的人,大概是因为受到靡靡世风浸染过深,又赢利丰厚,所谓社会效益,精神追求之类的,大抵是不让人感冒的,然而在广告业务日益红火的日子中,毅然放弃了广告公司的生意,转投佛门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我是唯物论者,所谓佛者,上帝者,真主者,就我平常所见,加上小布什、释永信之流的拙劣表演,大抵是“人民的鸦片”.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什么“盛世”.最近几所学校几个自杀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象宋祖德之类的几个所谓文人娱记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生命的逝去.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五月十三日也已有一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最近非正常逝去的几个年轻生命中,陈晓旭君是一名曾经的演员.演员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有些踌躇了.因为对陈君而言,那个“林黛玉”就是她一生的全部,那时她和“贾宝玉”欧阳奋强一样,拿着每集60元的低薪,演绎着共和国电视艺术的巅峰剧作,所谓“演员”,这个已经被玷污的词汇,我实在不忍心用在她身上.金钱社会中毕竟还有一点人性的光芒,这使我想起了老艺术家郭振清,人们都以为他最满意的角色应该是《平原游击队》的李向阳,没想到他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却是反映教育革命的《决裂》,这部使他差点被列为“三种人”的电影!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初次看电视剧《红楼梦》时剧终那长长的演职人员名单吧,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她和剧组其他人员共同参加《艺术人生》时,才开始了解她.那时她已经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了.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献身艺术的人,更不用说后来弃亿万家财于不顾,投身佛门,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即使作为嘉宾而不是“林黛玉”的她,似乎眼中还是永远饱含着泪水,当主持人问她如果能有再次选择,你愿意扮演哪个角色时,她拿着话筒异常坚定地说,“我还是会选林黛玉”,那句话我一直记得.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是她最后一次上电视了.
我在几个月前的一天,才知道她剃度出家的事;这个月中,便得到噩耗,说她居然得了癌症,而且马上便去世了.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一些无良媒体的,然而我还不料,这回却是真的.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的姨妈.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癌症,还有抑郁症.
但宋祖德就有文,说她是“逃税”!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跑到澳洲去了.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在这个什么都可以造假的时代,在这个可以“恶搞”董存瑞和刘胡兰等革命先烈的社会,竟至于连一个已死去的无辜女子都不肯放过.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陈晓旭君,那时是欣然出家的.自然,出家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被说成是为了“逃税”.所谓“经济人假设”,大概是已深入国人骨髓.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普通人生命的涅磐.
然而既然有了死亡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无良媒体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癌症竟会如此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陈晓旭君!